2020-05-07 网络文摘 柯文哲 点击量:
柯文哲(1959年-)外科医生,台湾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创伤医学部主任,台湾大学医学院教授。
柯文哲医师在45岁时,因为对生命的迷惘,写下了「回家的路太远」一文;又在51岁时,用不同的心境,为黄胜坚医师「生死谜藏」一书之序言,写下了「生死之间」。
回家的路太远 / 柯文哲
我的人生太顺利了。35岁就当上主治兼外科加护病房主任,台大一百年来找不到第二个。以世俗的眼光来看,我好像什么都有了,成就、名利、妻贤、子孝。
但我不快乐,连家都不想回。
这辈子我从没做过自己想做的事。我念台大医学系,不是因为想当医生,是爸爸帮我填的志愿;结婚是我妈替我相亲;至于要生几个孩子,我太太做的主。但我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,却想不出来。真可笑,一个45岁的男人,还在领压岁钱。
我没有养过父母,爸爸比我还会赚钱。到台大上班的第一天,他对我说:「工作不要失去人格,放手去做,反正你的退休金我都准备好了。」
我确实很拼。年轻时还有救人的热情,曾经是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;后来发现地狱实在太大,救不完。巡一趟病房,30秒内要决定病人的生死,情感就成了奢侈品。现在我对人完全无感,人的心在想什么,我不知道、不想知道、也不用知道。
10年来,我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,突然渴望家人的拥抱时,家已经不是个家了。我儿子三岁前没看过我,因为我回到家都在睡觉,太太指着我跟儿子说:「这是爸爸」。后来小孩还以为爸爸就是睡觉的意思。我太太勤俭持家,但我们很少说话,孩子是她的全部,我总觉得我在家是多余的。
恶性循环吧,我更不想回家了。每天在医院超过14小时,撑不住才回家洗澡睡觉,有时还故意不回家。在小小的办公室里,我寂寞到发疯,甚至想干脆出家好了。
最可悲的是,我跟老爸说我想出家,他竟回我:「那我盖一座庙给你」。不依循别人为我设计好的模式而活,看来我是永远都甭想了。还是回家吧,可是回家的路好漫长啊。
【后记】这是7年前在壹周刊的文章,也是我在45岁时对生命的迷惘。埋头在工作上耕耘了10年,当在叶克膜及外科重症照护耕耘方面有了初步的成绩时,回头省思生命的意义及价值时,却产生了极度的困惑与怀疑。在当时的迷惘后,这几年又逐渐的对生命有了更深层的体悟。
生死之间 / 柯文哲
有一天,黄胜坚医师煞有介事的对我说:「我们外科加护病房必须注重安宁照护!」。初次听到,当然不以为意。事实上,我和黄医师都是外科重症顶尖的专家。黄医师专精于神经重症,没有头的病人(脑死病人),一般最多撑不过两个星期,他却有能力维持数月之久;我是心肺重症专家,没有心脏的病人,使用叶克膜(ECMO),也可维持十六天,再接受心脏移植,最后病人清醒的自己走路出院。
台大外科加护病房,在我们联手打造之下,早已是世界级的重症医学中心,怎会到有一天(2004年7月),我以行政命令宣示:「安宁照护是外科加护病房的工作重点,有关的临床服务、研究发展皆列为优先项目」
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
我自从专职外科加护病房工作以后,承蒙当年的上司朱树勋教授大力支持,外科重症是整个台大外科的重点。人力、物力之支援皆是第一优先,因此器官移植、叶克膜、人工肝脏、各种透析技术、各种人工维生系统,不过几年之光景,就追上世界水平。曾有一段时间,台大医院的记者招待会,和我们外科加护病房有关的就占一半之多,当时真觉得「人定胜天,科技万能」,心中好不得意。
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
无奈科技终究有其极限,胡夫人邵晓铃、星星王子、……固然是令人欣喜的成功案例,但也有不少救不活、却也死不去的,甚至可说是「灌流良好的尸体」。面对焦虑的家属,狐疑的同事,甚至自己站在病人的床边,挫折的无奈竟然掩盖了所有过去的欣喜,变成挥之不去的梦魇。
众里寻它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
慢慢的,终于了解人生有「生老病死」,就如气候有「春夏秋冬」。「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作焉」,终于领悟医师就是医师,其目的只是替人世减少苦痛,不管是身体的或精神的。人生花园之中,医师只不过是一名园丁吧!我们不能改变「春夏秋冬」的循环运行,却可尽力让人生的花朵更加灿烂。有时虽是园丁照顾花草,有时反而是花草的枯荣在渡化园丁。
一段往事
曾有一位大老板,在事业正盛时,罹患克雷氏杆菌肝脓疡。开刀引流后,却引发严重败血症并发急性呼吸窘迫症,最后被迫使用叶克膜维持生命。病况最严重时,呼吸器每次通气量不到100㏄,后来更并发急性肾衰竭,在叶克膜之管路上再架设洗肾的管路。当年正好国际外科医学会在台北举行,叶克膜的祖师爷巴特雷医师(Dr. Bartlett)也受邀来台与会演讲;顺道拜访台大医院时,带他参观加护病房,结果他在此病人床边站了一个小时,东看西看直说:「Wonderful!」。后来他到处跟人家说,台大的叶克膜是世界最强的团队之一。
经过55天的漫长叶克膜治疗,终于把病人抢救回来。对医疗团队而言,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得意。后来转到普通病房后,突然有一天病人有急性盲肠炎,当时只想真是祸不单行,不过还是立刻安排紧急手术。术后开刀医师告诉我,阑尾看起来发炎不严重,倒是盲肠壁感觉较厚,开完刀后一切顺利。出院后不到半年,在一次例行胸部X光片检查发现有一颗肿瘤,细针穿刺检查之病理报告赫然是淋巴瘤,计算机断层发现肿瘤已沿着主动脉蔓延到整个中膈腔。至此回想,才知道原来一开始是肠胃道淋巴瘤,造成肠黏膜溃疡,细菌借此侵入引发细菌性肝脓疡以及后续的一连串事件,后来的急性阑尾炎,只是局部的并发症而已。
知道真相后,原有叶克膜治疗成功的喜悦一下子被浇息,当然也替病人找了最好的医师、用上最好的药物。初期的治疗效果不错,但肿瘤却一再复发,最后望着胸部X光片,看着肿瘤一天一天的变大,变成我最大的痛苦。
害怕病人问我:「有无其他治疗方法?」
也痛恨自己含糊回答:「我再想想。」
事实是已无法再想了。
有一天,病人突然对我说:「我这一关死定了。我很谢谢你的努力,你就不要再有压力了」,我们两人无言相望半?。后来我通常是忙完一天的事,晚上十一点多才去看这个病人,通常家属也回家了,空荡的单人病房变成医师和病人的午夜会谈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治疗过程的欣喜、挫折,都忘记了。唯一还有记忆的,却是两人午夜聊天,甚至是两人的相对无言。最后这一段日子,因两人的互信互谅,我们做到了生死两相安,再无遗憾。他,走的很平静。从此我知道医生在诊断、开刀、药物治疗以外,还有一些可做的事,甚至什么事都没作的相对无言之中,也有医师的价值在其中。
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
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
见山又是山,见水又是水
大四刚当见习医师时,初次穿上医师袍。要去看病人之前,都会先问护士姐姐,打听一下病人来自哪里?做什么工作?有那些主要亲属?那时候,看到的每位病人都是一个完整的病人,有七情六欲,是家中的一员,是社会中的一分子。我不但看到病人,也看到床边的家属。
后来医术日益精进,挤身名医之列,看到转诊纪录,瞄一眼抽血数据,系列心电图逐张看过去,床上的病人都没有看到,已脱口而出:「急性心肌炎」。有好几年的时间,我只看到「器官」,没看到「人」;只看到「病」,没看到「病人」;更不用说是旁边的家属。
直到最近才又重新看到「病人」了。「病人」不再只是数据、超音波、病理报告的组合;而是一个有喜怒哀乐,在家庭、在社会中牵扯不清的一个人。
黄胜坚医师近几年,誓言要做「生命导航者」,要在生死迷惑之间,引导众生走过困惑。我笑言:「你连自己都迷路了,还当别人的向导?」黄医师却正言说:「在一片迷惘之中,至少我一定陪伴他们一起走到最后一刻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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